母神的備忘錄:武玉玲個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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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玉玲主視覺Ocula

母神的備忘錄:武玉玲個展

策展人|呂瑋倫

在大社部落的其中一則遠古神話中,當太陽照射陶壺,陶壺裡誕生的第一個孩子,就是一個女嬰。此後祂成了第一個mazazangiljan(頭目)、成了mazazangiljan的祖先,創建著這個族群的結構與秩序。世世代代,mazazangiljan的女人流著祂的血,承繼著祂的榮光,卻也承擔著祂的責任。

然而時序推移,古典的神諭在世界的滾輪中碎成片羽,上世紀,台灣在歷經極大的經濟結構遽變後,年輕族人紛紛離開家鄉,往城市移居。作為mazazangiljan後代的武玉玲,也在某種掙扎與生存的迫切下叛離古典的女人運命,一個人遠走他鄉、自由飄零。

 

2009年,莫拉克風災卻颳散了這個古老的部落。在避難政策下,大社族人離開祖先土地,被迫遷到陌生的寄居之所。武玉玲回到家鄉,這一望,都是殘破地景。或許是母神的召喚重回耳畔,那天起,她又走回了這個緊密的社會結構、走回mazazangiljan的榮光與責任之中。

上世紀末期,義大利作家卡爾維諾曾面對他們的文明,寫下「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我們總以為,藝術可以自由無比,何以要操念時代更迭而不斷留下事記?武玉玲回到部落後,加入部落組織、奉獻給新社群的凝聚與運作,心心念念,都在新舊生命的守護與瑣務之中。在她近年的作品裡,她開始召集不同世代的女性一起創作,從耆老、到少女,在面見災難的集體創傷中,交換並守護著彼此曾經斷代的技術與記憶。

 

許多人說,原住民不是有文字的民族。但在那些鉤、編、纏、繞的撩動裡,卻埋藏著她們無限的許諾與盼顧。繁複不盡、念念不已,這就是母神留給下一個未來世界的備忘錄。

展名|母神的備忘錄
展期|2024.07.06(六)-2024.08.025(日)
開幕|2024.07.06(六)15:00

武玉玲 Aluaiy Kaumakan

1

 

1971年生於臺灣屏東縣三地門鄉大社部落(達瓦蘭部落)。身為排灣族mazazangiljan(頭目)家族的長女,自幼便在長輩身邊學習承接mazazangiljan的文化。在過去的社會中,這個身份不是虛華的頭銜,更多的是對族群生命的照顧與承擔。

在特殊的成長環境下,武玉玲自幼便接觸傳統工藝,並在成長過程中接受珠寶設計等不同領域的訓練,最終融合多種工藝技術,發展出獨特的軟雕塑作品。作品多聚焦於女性的生命經驗、族群記憶,以及災難迫害後的集體創傷與療癒。

曾獲2018年Pulima藝術獎視覺藝術類首獎。近年重要參展經歷包括2020年日本第七屆橫濱三年展、2020年台北雙年展、2021年澳洲第十屆亞太三年展、2022年第二十三屆雪梨雙年展、2023年倫敦海沃德美術館(Hayward Gallery)等。

 


 

母神的備忘錄:神的遺族與無盡之「愛」

文|呂瑋倫

武玉玲作品的其中一個特色,是極盡華麗纏繞,背後卻往往隱伏另類故事。這一點,像極了排灣族的傳統繡片——繁複圖紋,都在訴說古樸的神話紀事。從這些來自大社部落的繡片中大量出現的太陽紋、陶壺、人形紋、百步蛇紋…來看,它通常關忽著mazazangiljan(頭目/貴族)與排灣族神話的緊密關係:傳說中,mazazangiljan的祖先就是在太陽的照射與百步蛇的守護下、從陶壺裡孕育出來的,自此之後,她成了第一個mazazangiljan,所有的mazazangiljan都是她的後裔,排灣族的社會結構也漸次成形。也就是說,在排灣族的社會中,這些圖紋,乃至於我們今天常常見到的、拼上各種華麗繡片的族服,事實上,在過去,是特定的社會階級、甚至是特定的家族後裔,才能使用的。對傳統的排灣族人來說,圖紋的使用不只為訴說古老神話,同時也是世界的縮影;它們體現著整個社會的秩序結構,並護守著同一套責任與權力關係。

我在此強調責任與權力,是為暫離殖民後、西方思想體系的影響,而重新回到一個古典的世界觀,來理解排灣族的階級社會。在今日的主流價值觀中,其實我們已經很難再次接受階級社會的權力運作方式、以及在這種運作方式下產生的權力不對等性。但也因此,我們亦很難想像,權力的不同,其實也意味著責任的輕重——誰還記得mazazangiljan的責任呢?從我認識武玉玲以來,我從來沒有在她mazazangiljan的身份裡感受過她的自由。面對外在世界,當她們穿上族服,就活在整個家族的教養與凝視裡;她們的每一句話、每個動作,都代表著自己的部落。而當她們面對社群,mazazangiljan亦不是養尊處優的「貴」族,更像是社群的領導者與照顧者、不能不肩負某種「母神」式的職責。責任與權力並重,沒有人不知道,卻只剩少數的人願意記得。

有趣的是,至於mazazangiljan的權力,曾擁有過的山、土地、話語權乃至於——圖紋,卻早在殖民時期、現代化的社會進程中近乎喪失,這件事,倒是所有人都記得很清楚,或津津樂道、或莫可奈何、或趁勢佈局……。所以,當母神的後裔在現代社會中喪失古典的意義、精神流散、整個社會結構有了翻天劇變,重新回望mazazangiljan在殖民時序中的流變與精神遺產,成了一叢很難釐清的歷史與情感問題。作為mazazangiljan家族之女的武玉玲,卻將這些千絲萬縷的自白與思緒,放進了她的藝術創作裡。

 神話崩毀與清香的愛

在《母神的備忘錄》中,有一件特別的作品,是武玉玲集合了大社部落耆老與婦女們的繡片、縫製而成的《清香的愛永遠不變》。清香,是武玉玲母親的名字。作為mazazangiljan家族的女兒,武玉玲自小在外祖母、母親與幾位阿姨們的「教養」下長大1,她與她們之間既有著深刻的精神聯繫,動盪時代的瘡痍卻也深深刻鑿在三代mazazangiljan女人的生命裡。

2009年,當武玉玲因為風災而決定重回部落生活,她面對的其中一件事,就是與母親的關係。江清香,作為自小被家族長輩栽培出來的mazazangiljan之女,承傳了大量的文化知識與傳統技藝,從年輕肩負養家重責,一直到2020年,才把在外面的工作室收掉。收掉工作室,留下的,就是一箱一箱成堆的繡片。這些繡片,在今天的排灣族部落裡已經越來越常看到,只有一部份的mazazangiljan還會記得,這曾是她們獨特的象徵。

不過,不管是誰,大家都見證著這個轉變的過程;上世紀,當殖民者的治理改變了整個台灣、包括排灣族社會的政治經濟結構,傳統的階級語境也遭逢全面變革。過去在部落裡擁有山河、土地的mazazangiljan,迎來各種交織在現代社會裡的現實難題,包括受漢人文化影響的父權體制、資本主義、原住民族在平地社會中的各種生存困境。這一劇速的改變,將古典的排灣族人,從神話母土推向異世界,mazazangiljan亦不可能再回返舊時榮光,成了各自流散、各憑本事的茫茫常民。

江清香,就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為了擁有更多經濟資源,開始將這些她因身為mazazangiljan而自小承襲、精於製作的傳統圖紋繡片,放進資本主義的經濟邏輯裡。1980年代,因為她精湛的手藝,繡片所帶來的經濟潛能甚且出現跨族交易的現象,她也開始擴大組織,成了盛況一時的產業。這背後,當然還是有著古老社會的遺痕——沒有人可以這麼做,但是因於她的身份與能力、她可以。也就是說,這一代的排灣族人,在殖民前後的交織時刻,其實很特殊的同時徵現出某種對於大環境的妥協與對族群精神的懷舊。

只是,江清香何以有這麼大規模的經濟思量,或許並非一般人所能忖度。除了養家活口,事實上,還有一個動力,是來自於她mazazangiljan的職責。當年,當她開始擴大組織,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那些散落各處、喪失經濟資源、甚至在現代社會的家庭結構中失去力量的部落女人,集合在一起,傳授這些傳統工藝,轉化成能讓她們自我謀生的技能。這些看似倚賴著特殊的傳統語境、對資本主義妥協的現象,背後其實是一整個排灣族政治經濟結構的被殖民史。詫異的是,在這個過程中,像江清香這樣的mazazangiljan已然喪失了過去的權力與屬地,然而有一個東西,卻並未從她的血液中抹除,就是對於族人的盼顧。正如前述,生於現代社會的我們,已很難想像在階級社會中,權力與責任的緊密關係;但是過去的mazazangiljan女人,她們就是在這樣的語境中長大,從母親、到母親的母親、到母親的母親的母親……2020年,當武玉玲開始將這成堆的繡布接縫在一起時,她對它們下的註腳就是,愛——永遠不變。

「愛」的難題與轉生

武玉玲自述,當時,當她把母親的繡片全部攤在家門前、開始一片一片縫在一起,似乎喚起部落耆老的集體回憶。她們在武玉玲家前探頭探腦,一次,兩次,竟也拿出家裡的繡片,告訴她,妳把它們縫上去吧。這究竟是一種怎樣的交託?在古典的世界,繡片是一整個mazazangiljan家族的女人、留給孩子專屬的榮光與祝福。在近代的變革裡,它們丟失了神話的珍稀性,卻成了女人面對新社會時自我賦權的技能。現在她們都老了,這樣的交託,在武玉玲的手裡縫成了一張大地的新衣,此際,這個與她其它創作看似極為不同的作品,卻在針針線線中迴繞出一個深刻的念想,從她母親、到她母親的母親、到母親的母親的母親……母神的身影於焉清晰,並深深回應著她的藝術之路。

如果在江清香身上,我們看到了國家的治理與資本主義對上一代排灣族社會的影響、而致使一個失去權力的mazazangiljan依然肩負起過往的職責,那麼在武玉玲身上,就是災難的迫害與文化的流失,使她也重新走回mazazangiljan的身體裡。然而這個回返之路並非一般人想得那麼簡單,在當代的個人主義與女性主義價值觀中,一個曾經遠走他鄉的女孩,要怎麼重新回到整個家族的凝視與期望裡?在榮光、權力、與責任之外,母神代代相續的血液中,還有深深的規訓。武玉玲說,好久好久,她一針一線穿過、接起來的「愛」,眼淚也從來沒有停下來。

交織在這種特殊的族群文化、被殖民史、mazazangiljan精神遺產下的奇異情境,就是武玉玲作品中最難解卻又動人的地方之一;即便母神的「愛」幾乎亦是難以掙脫的咒,她依然選擇走回這個古老的身份之中,因為她也是在這樣的語境中長大的,就像她的母親、她母親的母親…。回到被迫遷的部落新址後,她開始將大把時間都投注在社群事務之上,關懷老人、文化工作、擔任婦女會會長…她的創作,也呈現出一種集群的力量,彷彿當年的江清香,集結部落裡不同世代的女人,一起工作、一起分享複雜不盡的喜怒哀愁。每次走近她的創作現場,就像置身在一個悠遠的、大社女人的時光隧道裡,這些女人的手沒有停過,並用我不能理解的語言,交換著我永遠不能透徹的故事。

在這一次的展出中,極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就是《山林中的藤蔓》。這件作品除了深刻體現著武玉玲這幾年的創作方法,亦像一則哀豔寓言,懷想母神的前世與今生。當群山拱立著一個磅礡的太陽,同心圓外卻也纖絲垂懸、散佚漫漫。在母神的記憶與對未來世界的顧盼裡,千言萬語,早也埋藏過無盡的華麗與蒼涼。

 

1除了外祖母江麗愛、母親江清香,武玉玲也深受幾位阿姨的影響,包括江如菊(長老教會牧師)、江雅玲(代表會副主席)、江雅蕾(琉璃珠文化保存著)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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